“如果我失败了 就会给他们添麻烦”
原创 斋藤茂男 活字文化
在许知远主持的新一期日本社会漫游与观察访谈类节目《十三游》中,许知远访问了日本防自杀协会会长张贤德,以了解日本社会频频发生的自杀现象的原因。这期节目让活字君想到了去年在采访北京大学日语系副教授、同时也是《羊之歌》一书译者——翁家慧老师这一问题时,她的回答。
在翁家慧老师看来,因为日本民族的纯种性与单一性,日本全民遵循着同样的社会文化和行为准则,对于“落伍者”和“异己者”不够宽容,因此在社会生活中失败了的日本人,会产生强烈的负罪感与被抛弃感,不得不走上自杀的道路。这与日本防自杀协会会长张贤德的观点基本一致。
日本著名记者斋藤茂男在他的非虚构作品《饱食穷民》中,记录了在泡沫经济崩溃前东京一家证券公司普通业务员的生存状态,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这一篇章,一窥日本社会的高压与乏味。
无处可逃的男人
文 | 斋藤茂男
业绩猛于虎
健一上班那年,是日本经济高速增长残光犹存的最后一年。市场上还完全看不到步步逼近的石油危机的阴云,就更别提石油危机引发的经济疲软了。那段时间,A证券公司每年新招聘一百多名新员工,但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会在饱尝理想幻灭的滋味之后黯然离去。当健一在公司干到第三年的时候,和他一起进入公司的同事已经剩下不到一半了。他们为什么离开公司呢?
举个例子。健一上班的时候,公司简介中有这样一段话。
“证券公司的每个员工都有自己的工作目标,但工作目标是为了提高员工积极性,绝非必须达成的“业绩指标”。工作目标并非由公司为员工摊派,而是由每个员工根据自己能够完成工作的能力去判断、制定出来的。在制定目标的过程中,上司和老员工会给新员工建议和帮助。为自己制定一个具有挑战性的目标,并为了达成目标全力以赴。在这个过程中,员工自然会不断取得进步,在通向商务精英的道路上不断前进。”
话说得虽然好听,但实际上业绩指标就是业绩指标。每天早晨八点,分公司经理带领所有员工准时召开早会。会上由领导传达总公司的“指令”,然后公开前一天的业绩完成情况。“朝着目标,继续前进!”一天的工作,就在领导的吆喝声中开始了。这幅在全日本每个公司里都早已司空见惯的场景,在A证券公司里也会每天准时上演。“早会一结束,我们所有的销售都立即开始狂翻报纸。《日经新闻报》《日经产业新闻报》等,要通读两三个行业的专业报纸。早会八点多结束,到九点开市只有不到一个小时。没有时间,哪怕是只看标题,也要全记在脑子里。不然客户一问行情,这边没得说可就坏了。”
交易一开始,证券交易所里立即被“买!”“卖!”的声音所充斥,一片嘈杂。
下午三点,交易高峰刚刚过去,本以为可以坐下来喘口气,但销售们的难关这才刚刚开始。名不副实的“工作目标”——也就是业绩指标,压得每一个人喘不过气来。
公司销售皆兄弟
健一在这家分公司总共干了十年。位于东京市中心的这家分公司,算上总经理充其量也就不到三十个人。这些人中,和公司业绩息息相关的一线销售,也才只有十个人。
下午三点刚过,证券交易所的交易时间刚刚结束,销售们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各自揣着自己的销售计划开始下一步工作。“证券公司的业务不光有股票交易,还有国债、地方债、电力债券等公共债券和中期国债基金等的信托投资,以及多如繁星的各种金融产品,就连公司员工都记不全。所有这些产品,总公司每天都会给各个分公司摊派销售指标。然后我们的领导就会给我们每个人摊派销售指标。公司每年都会制定更高的目标,我们每年都必须超额完成公司的目标才行。在这种制度下,无论你怎么拼命,都永远不会有解脱的那天。”
“刚入行的时候,每天都会从公司资料或者潜在顾客名单里找些医生、税务咨询师、中小企业的总经理,或者是从大企业、机关退休的高层、主管,总之就是给那些看起来很有钱的人挨个打电话,或者是上门推销。然后一边想办法跟他们搭上关系,一边努力拉拢他们成为自己的长期客户。等搞好关系之后,就想方设法劝他们增持,或者是鼓动他们卖掉手里的股票或者公债去买其他的产品,来完成销售指标。”
令销售们最为痛苦的是,每个销售指标都有各自的截止时间。只有销售款项在截止时间之前到位,才算完成销售目标。产品的种类越来越多,好不容易在规定期限里完成一个产品的 销售指标,另一个产品的销售指标却又迫在眉睫。销售们无时无刻不被指标压得喘不过气来。
“所有人聚在一起,从头到尾整理一下销售情况。如果有哪个产品临近截止日期,离销售目标又相差甚远,即便是过了下班时间,也得继续外出推销,或是给客户打电话推销。”
这家公司有一个传统,就是将所有人的名字和业绩全部公开。而且两年前,这个规矩实现了电脑化。只要操作终端机,全国所有分公司、所有销售网点、所有销售的业绩全部一览无余。
“说得好听一些是简单明快,说难听点其实就是用销售业绩的数字去衡量一个人的价值。公司评价人的方式十分简单,成绩不好的人,不是没有能力,就是好吃懒做。”
他们就算勉强渡过了这个月的难关,还没等喘口气,就迎来了下个月的摊派指标。哪怕是这个月的销售业绩超过了上个月,下个月的担子非但不会减轻,反而会变得更加沉重。
“我们这种工作,和其他行业不同。别的公司有时候会花好几个月的时间,大家齐心协力做完一个项目......而我们每个月都有同样的担子,不停地压下来,永无终点,也没有解脱。”
据业内人士说,虽然这个行业中公司规模、知名度有大有小,但模式几乎相同。为了消化指标,早晨七点上班、晚上十一点下班的“7-11”作息的人也不在少数。
健一说,从早到晚一起工作、一起承受重压的销售之间,会产生一种十分奇妙的集体感。
“普通人可能会觉得,销售之间可能会有竞争关系,比如想要超过别人,自己一枝独秀,或者因为同事业绩不好,担心自己被摊派更多指标之类的。我身边非但没有这种氛围,大家反而都觉得在一家高压的公司里共事多少也是一种缘分,不如大家一起努力才能过得更舒服一些。大概我们都是同病相怜......”
一条船上的男人们
“大概是我进公司第七年的春天。我一直都是在同一家分公司,没调动过岗位,从资历上讲在销售里排行第三,正是部门里最核心的战斗力。”
那段时间,健一开发的客户中,手头资金比较充裕、投资又十分积极的“熟客”已经有一百多人了。
那个月,投资信托产品的销售任务截止日期将近,直到截止当天都还在四处寻找买家。正在健一走投无路的时候,正巧“熟客” A 先生找他买了一百万日元的投资产品。
这一单不光救了健一,还挽救了分公司整个投资信托部门的业绩。正当销售们长吁一口气、健一准备帮客户办转账手续的当天,A 先生忽然打来电话,想要取消这笔订单。
客户说:“对不住,现在手头着急需要用钱,这笔订单先算了吧。”
“如果客户是公司职员,这种情况几乎很少发生。但像A先生这种自己开公司的客户,资金计划有时候会突然出现变化。这种时候,只要跟领导申请取消这笔交易就可以了......”
但是,这次健一非但没有向领导报告,甚至在没跟任何人商量 的情况下瞒下了这件事情。当时他觉得,自己的这单交易已经被算作分公司的销售业绩,被统计到了总公司的销售数据里。现在取消的话,不光自己要被扣分,甚至会影响整个分公司的业绩。
“当时,我不是害怕自己的评价下降......而是周围都沉浸在完成业绩的成就感之中,如果我这个时候说客户取消订单的话,就会让这一切化作泡影。”
如果健一不向领导报告、取消订单的话,就得自掏腰包去为 A 先生的这笔交易填补本金和手续费。
“但是说到底,这都是因为客户反悔,取消订单造成的。再怎么说也不需要你去负责吧?”
“道理虽然是这样......但是,我们分公司十个销售,一年到头都在一起工作,我们相处的时间,比和老婆孩子在一起的时间都长。而且,虽说每个月东拼西凑能把指标凑齐,但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为了完成指标我们究竟付出了多少汗水。我们就是一个命运共同体。我失败了,就会给他们添麻烦。我们在一起,每个月一起消化当月的指标,就是我们大家的工作动力。截止那天,只要能把当月的指标完成,就能早早地下班回家!卡着截止日期接下一个大单,大家都会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我们之间的感情,要比普通公司职员强得多。”
健一的一席话中,处处透着一个被销售指标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男人的悲哀。
据说,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的男人会像日本男人一样,在下班回家路上勾肩搭背地走去喝酒。健一他们也不例外。
“刚工作那会儿压力还不是那么大,下班之后还能去打打麻将。但渐渐地,大家的压力都大了,结果最能缓解压力的,还就是喝酒。加班加到半夜,脑子里都成了糨糊,只要有谁一招呼,马上 就能拉上一群人去喝酒。”
下班之后先去分公司附近的烤串店,从烤串店出来后再找一家酒吧接着喝,这是他们每天雷打不动的下班路线。有时多走两步去新宿或是六本木,喝到半夜跑着冲进最后一班有轨电车。从电车站出来,跟其他深夜族的男人们一起排队等出租的时候,手表的指针已经走过了一点的刻度......健一渐渐被这种生活折磨得身心俱疲。
话说回来,那一百万日元自掏腰包的合同款怎么样了?
“实在走投无路,只好去借钱......”
从健一的公司出来,往车站方向走,无论是大街还是小巷,道路两旁林立的招牌,全都是各种“小微贷”。健一每天上下班都免不了看到这些招牌,但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走进这种地方。
健一走进了街边写字楼的一个隔间。“第一次去那种地方,我有些紧张。不过他们态度很好,还说随时都欢迎来自我们公司的客户,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办完了手续后,就扔给了我整整一百万日元的现金。”
健一代替取消投资信托合同的客户,把自己借来的一百万日元和手续费存进了公司的账户。就这样,撤单风波姑且算是平息了下 来。但是,就算将来终止投资信托的合同,赎回本钱,健一也得自掏腰包支付小微贷每月近六万日元的利息。
“一开始觉着六万日元的利息不算多,把存在公司的存款也取出来一些,东拼西凑下来,暂且没对生活产生影响。但好景不长,同样的问题又发生了......”
在证券交易所的交易时间内,销售们和客户之间进行买卖交易的联系,全部通过电话。所以时常会产生“当时我是这么 说的!” “当时你可没这么说!”这种说不清的纠纷。特别是市场波动大的时候,销售们被大量客户的买卖需求追赶得屁滚尿流,有时还会被客户追究亏损的责任。
“几乎都是些纠缠不清的无头案。不过只要发生之后立即向领导报告,之后就都会由公司来解决。但就算纠纷解决了,挨领导一顿臭骂终究是免不了的。不想挨骂,或者是嫌麻烦不想把事情搞 大,结果还是得自掏腰包来填补客户的亏空。”
健一上次借的一百万日元外债还没还清,又不得不再去借新债来填补客户的缺口。之后健一在工作中也是麻烦不断,第一次借钱的时候还游刃有余的他,逐渐开始被债务压得直不起腰、喘不过气。当然,压迫他的不光是债务,还有每个月都水涨船高的销售指标。
“傻子都能看出来会亏钱的产品,我一般是不会推荐给客户的。但形势不好的时候,毕竟上面给了压力,为了整个分公司的业绩,还有手续费的销售额,就算我个人觉得应该再观望一下,迫于压力还是会鼓励客户去买,但最后会导致客户蒙受损失。”
据业内人士说,就在健一他们被每个月的销售指标逼得焦头烂额,东拼西凑举债填补客户撤单损失的那段时间,日本国内银行也开始纷纷涉足证券业务,因此证券公司陷入了更加激烈的弱肉强食般的市场竞争之中。
健一所供职的 A 证券公司,无论规模还是知名度都比日本国内四大证券公司 (野村证券、日兴证券、大和证券、山一证券) 低一个档次,但因为一来在日本全国拥有销售网络,二来销售策略和四大证券公司相同,都属于销售所有种类金融产品的“证券百货店”,所以被迫在全公司导入和四大证券公司同等规模的计算机管理系统。但是,对于 A 公司来说,导入计算机系统的好处却少之又少......由于复杂的内部环境,一线销售们的处境更加艰苦。
身处台风中心的健一大概是出于耿直的性格,最终还是受不了昧着良心去宰割客户的自己,陷入了自我厌恶的情绪之中不能自拔。同时,销售指标和债务的重压更是消磨着他的神经。
“本来上班就够累的,但那段时间下班之后根本就不想往家走。非得找个地方缓一缓才行......所以,同事一找我喝酒,我就像没了刹车一样,一场接着一场地喝......我的酒量本来就不算小,那阵子简直是一个人喝完一整瓶威士忌都还觉得不够......”
小微贷公司催债的电话已经打到了公司。健一在买卖股票的电话嘈杂的公司里,装作接听客户电话,压低声音回着催债的电话,身心俱疲。
健一快要撑不下去了。
那天早晨,健一供职的A证券分公司里,依旧像平常一样,四 处是“买了!”“卖了!”的喧嚣。然而这时,健一却已经坐上了从东京羽田机场飞往北海道札幌市的日航班机。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自己要干什么,未来会怎样,完全没有想法——他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那个早晨,在驶向公司的列车里,他的心理出现了异常。“今天到了公司,也会有很多催债的电话打过来吧。”他心里想着想着,忽然变得坐立不安起来。就在两周前,公司里的电话联络簿上,已经写满了打电话来找一的人,而且都不是客户。贷款公司寄来的催款通知也被科长发现了。
“你这是怎么回事!” 科长严厉训斥了健一,让健一当场拆开了催款通知的信封。我完了。这还怎么去公司啊?找个地方,哪都行,逃离这里,逃得越远越好...... 这个念头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像车轮一样转个不停。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那天健一刚好有一笔利息到期,如果不交钱,讨债的就威胁要来公司闹事。为此,那天早晨健一口袋里揣了二十万日元现金。这笔钱,让健一鼓起了勇气。总之先下车......
据精神科医生讲,那天早晨健一的心理过程,属于典型的“漫游”症状。漫游,是指“失踪”状态的医学术语。漫游虽然有时也有歇斯底里症、幻觉、幻听等精神病理学的原因,但近期九成以上都是社会原因造成的。
“最近不光是证券公司,银行和保险公司等存在业绩、指标压力的公司,都会出现类似患者。” 专科医生举出各种具体病例说道。这些病人的工作场所,大多和健一所在的公司非常相似。
“这些公司打着“XX 大作战”的旗号,喊出大家齐心协力达成目标之类的口号,或是提高士气,或是鼓励员工互相竞争,甚至在公司内制造出员工皆兄弟这种氛围,这其实也是人力管理的方法之一。归根结底,在这种所有员工“人人有责”的制度中,一旦一个人遭遇失败,就会陷入严重的孤独感和失落感之中,认为自己给同事造成了麻烦和损失,从而产生自责的情绪。这种情绪和睡眠不足等生理因素相结合,人的思考能力就会越发降低,有时甚至导致自杀......”
医生指出,健一当天偶然持有大量现金,所以出现的才是“漫游”症状。如果身上没有钱,则可能会出现生命危险。
健一乘坐的航班降落在北海道千岁机场。虽然乘上了千岁机场开往札幌市的火车,但他没有目的地,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都不想做。下了火车,健一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彷徨在正逢旅游旺季、满是观光客的札幌市区。
当天晚上,健一在札幌一家商务酒店住下,第二天他在札幌车站随便上了一列即将开车的火车,半梦半醒地向北出发。
他坐立难安,在同一个地方根本待不住,不停换乘各种交通工 具,四处游荡。网走、知床半岛、钏路,然后再回到札幌,又马不停蹄地往南去了小樽、函馆、江差......
他还有生以来第一次吃了镇静药。吃了镇静药之后,本就模糊 的意识变得更加浑浑噩噩,白天一直徘徊在半梦半醒之间,而夜晚却反而精神抖擞、无法入眠。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忽然发现,自己离开东京后已经过去了三个星期。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恢复了一点点审视自己的理性。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这十年间,每天被眼前的事情遮蔽了双眼,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空空荡荡的躯壳......
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像鄂霍次克海的海浪,一次又一次地侵袭着他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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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如果我失败了,就会给他们添麻烦” | 为什么日本自杀率这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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