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焱看美国|中国打击特朗普票仓 目标有多精准？
《财经》特派记者金焱/文发自华盛顿苏琦/编辑
华盛顿的三伏天来了。
每年此时，游客从四面涌来，本地居民则倾巢而出离开避暑，新闻在此时也进入三伏天状态。但今年不同，新闻与雨水一样，非常充沛，尤其是还有特朗普的推特助阵。
7月25日那天，雨一度下得像天漏了一样。特朗普发了一个推说，中国正瞄准我们的农民，以便让我继续允许他们占美国的便宜，他们知道农民是我所热爱并尊敬的人。这是恶毒的做法，将不会得逞。我们一直到现在都过得很好。中国去年赚了我们5170亿美元。
我看了特朗普这个推下面的留言，除了表达热爱特朗普的言论和反中评论外，有一部分留言说，看来中国施压起作用了。
这是我一直感兴趣的。在贸易战中，美国对进口中国货品加征关税，中国的策略，或者说对美反制措施到底打击有多精确？以大豆为例，中国对美国大豆关税税率是3％，增值税是10％，加征新关税把综合税率提高至38％。减少或停止购买美国大豆，这一招到底有多灵？
认为这招可以精准打击特朗普票仓，从而使特朗普投鼠忌器的观点认为，支持特朗普的那些州大豆产量占美国2017年大豆总产量的75%，那些豆农会成为特朗普发起的贸易战的炮灰，从而在政治上倒戈；对此持怀疑态度的观点则认为，关税只是实现特朗普的口号、“让美国再次伟大”的途径，农业州的豆农们即使不识大体、顾大局，也多少明白短痛可以换来长久的幸福，所以中国的打击会落空。
不管怎么说，特朗普开始着手应对了。除了发推指责“中国恶毒”之外，美国农业部宣布了总额为120亿美元的补贴计划。根据初步规划，这120亿美元补贴的短期计划将对一些农民进行直接补助，同时农业部将收购过剩的大豆另行销售。120亿美元具体分配方案要到9月公布，补贴预计于秋天开始执行。
有151年历史的National Grange是美国历史最悠久的农业倡导组织，仅会员就约15万。该组织的主席Betsy Huber对我说，美国农民既有个人利益也有商业利益，这些利益成为他们政治决择的参照，来支持不同的政党。 然而，他们都爱国，他们明智，愿意有长远眼光，希望看到美国贸易赤字减少，也理解牺牲。
Betsy Huber说，随着贸易战的升温，可以确定美国农民正受到伤害。 比如，他们购买的钢制机器由于关税而价格上涨，而农产品的价格却在大跌，美国农民则在承受这两种方式的同时夹击。
早在中兴事件开始发酵，贸易战还停留在口水战、很多中国人蹦着高要叫板时，我认识的一个对中国农业基层问题见解颇深的朋友就和我说，“还谈大豆，东北从清未就是大豆主产区，是中国重要的出囗商品。现在，大豆在东北快要绝迹。为什么？要倒出地方种粮食，保证口粮及谷物的基本自给。8000万吨的大豆和其他农产品进口，相当6亿亩的耕地，也就是3个黑龙江的耕地面积之和！不进口，美国损失的是钱，我们失去的可能是命啊！你怎么叫板！”
现在叫板已经开始，我去请教在华尔街浸淫了快40个年头的Andy Hecht。在大宗商品交易商中Andy Hecht特别抢眼，他了解市场的方式是很多大宗商品做市商不敢想象的：他租用货船，出动装甲车辆和火车存储、运输种类繁多的大宗商品，并直接与联合国及有传奇色彩的大宗商品机构菲布罗(Phibro)合作。
Andy Hecht对我说，大豆和其他大宗商品的价格已经下跌，成为贸易的附带损害。特朗普的补贴政策只会在今年会对农民有所帮助，但不是长期解决问题的办法；中国则需要大宗商品的流动来满足人们的需求和增长的需要。
（特朗普用补助降低美国农民的损失，但农民们希望要的是市场 图：金焱）
礼包可以给，但要足够大、要及时
在美国找农民真是太难了。
Mike Tabor是我花了几天时间找到、并进行沟通的惟一一个。为了找到美国老农，从传统的熟人社会的办法，到网络世界的手段我轮流用了一遍，结果我找的各路美国朋友都声称自己为“城里人”，没有接触老农的机会；而在网络世界上，我找到了几个农民组织，其中一个聊了半天才发现是印度农民。
Mike Tabor是我一个有健忘症的美国人的朋友，因此他提供给我的Mike Tabor的信息基本是错的，让我大费了一番周折。在专心务农前，Mike Tabor致力于民权运动和反战事业。1972年，他决定投身农业，理想是实现用合理的价格提供美味而营养的食物。
如今进行有机耕种已经快40年了，Mike Tabor在Licking Creek有60英亩的地，种所谓传家宝的西红柿，南瓜和苹果和其他各种农产品，但显然，他和贸易战没有直接关系。实际上离华盛顿并不太远的一些东部州，从弗吉尼亚到南、北卡，田纳西州等都是农业大州。这些州的农民既种蔬菜瓜果满足城市需要，也种烟草、花生、大豆等功能性植物。
他们中包括Mike Tabor在内的很多人对特朗普不感冒。Mike Tabor对我说，他们不受贸易战的影响，但同情那些受关税影响的农民，“贸易战毫无意义，120亿美元补贴也毫无意义，我们是农民，农民就希望有市场，能把东西卖出去。”
那些受到贸易战影响的农民，贸易战打击或轻或重，效果已开始显现。种玉米和大豆的爱荷华州农民发现，大豆价格下跌了近20％，玉米价格跌幅超过15％。有宾州农民对媒体表示，如果大豆价格低于8.50美元，他就没法收回成本。如果大豆价格持续萎靡，或关税持续更长时间，有一些农民已经在考虑转向种植其它作物——美国农场主将一些种植玉米的土地改种大豆，或将种植大豆的土地改种玉米相对容易。
印第安纳州养猪户发现自从中美贸易纠纷以来，每头猪的售价减少了20美元。
农民开始抱怨了，网上一些劝美国农民“舍小家爱大家”的爱国鸡汤似乎也没起太大作用。毕竟农产品销售价格的下跌最后直接导致农业的大幅度损失。
特朗普坐不住了，他祭出120亿美元补贴，资金将来自直接援助，食品购买和分配计划以及贸易促进计划。 前两个项目将针对那些受中国关税严重打击的农民：大豆，玉米，小麦，棉花和高粱种植者将有资格在今年收获后直接付款，乳制品和猪肉生产商也是如此。 另外，美国农业部将购买多余的水果，坚果，大米，豆类，牛肉，猪肉和牛奶，以便分发给食物银行和其他营养援助计划。
同时，特朗普忙不迭地密集走访密苏里、伊利诺伊和爱荷华等中西部农业州，因为中期选举临近，同时安抚农民的工作变得紧迫——时间是个敏感问题，姿态是个重要问题，心劲涣散是个潜在问题。
在爱荷华、印地安纳和俄亥俄等以农业为主的州，许多农民在2016年大选中力挺特朗普。以中部人口不到400万的爱荷华州为例，特朗普比希拉里的选民支持超过了9％。
Gary Hufbauer是美国财政部前官员，现在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任资深研究员。中国打击特朗普的票仓有没有用、特朗普的120亿美元一揽子补贴计划能挽回多少人心？这关键就看11月中期选举受损农民的表现。Gary Hufbauer对我提到两个关键点：特朗普补贴的大礼包是否足够大？是否足够及时？一方面，共和党可能会在农业州失去一些众议院席位，但仍能在11月大选中保留众议院的多数席位。这就说明特朗普明年在国会的日子不好过；另外，即使以后关税取消了，美国农产品的海外市场的损失也可能是永久性的。
豆农演义
（在贸易博弈的当下，有人坐立不安，有人在观望，但都在衡量利弊 图：金焱）
在做了一些关于贸易的稿子后我发现，平时被称为泥腿子的农民在贸易谈判、贸易纠纷中的影响是跨国的。当年美国和日本就TPP最后的细节谈判久拖不决，两大绊脚石一是农业问题，一是汽车关税问题。在农产品领域，双方在如何对待日本视为五大敏感农产品之首的大米方面激烈对立。
惠誉的报告指出，对美国大多数州来说，若美国对2000亿美元的中国产品加征关税，将影响其贸易总额，但不到其国内生产总值的1.2％，但爱达荷州的双边贸易风险占该州GDP的2.7％。
Gary Hufbauer算了一笔帐：2018年5月，美国农民拿到的均价与去年同期相比下降了约4％，但农民为农业设备，种子，肥料和农药等多种投入的支出上涨了约3％。换句话说，即使在贸易战发生全面影响之前，美国农民的收入也损失了大约7％。 2017年美国作物产量和牲畜产值接近3000亿美元，到2018年5月损失达到7％，就是210亿美元，随着时间推移，农民的损失还会更多。
没人知道美国农民能挺多久。当然，也没人知道中国的反制措施能让中国挺多久。
以大豆为例，美国大豆出口量占2017-2018生产季节美国总产量的47%。虽然美国玉米出口量很大，但在美国总产量中所占比例较小，仅占2017-2018生产季节的大约15.7%，同时美国大豆出口的买方更加集中，因此大豆更容易受贸易反制措施的影响。中国是美国大豆最大的买方，大豆是2017年美国最大的对华出口农产品，出口额约为127亿美元，约占中国进口大豆的三成。
由于这种出口的集中性，中国有能力对美国大豆造成损害。贸易战的最大的影响将出现在9月开始上市的美豆销售上——美国大豆销售季一般是从当年10月到次年3月。
我认识的一个摩根大通的经济学家对我说，关税对大豆价格的影响，远不如大宗商品交易中全球大豆价格的过度下跌影响大。这也使得中国大豆需求的提高也不会使中国在短期内因大豆而被贸易战伤害。美国农业部数据显示，自4月以来，超过83万吨出口中国的大豆订单已被取消，相当于约14艘船的货运量。
中国显然有相当的游移空间。一个负责省级农业生产资料管理的朋友告诉我，中国大豆需求量基本是刚性的，每年大概进口9000万吨，如果不从美国进，只好从巴西进，或者开辟新渠道，比如俄罗斯，加上自身增产，满足生产需要是可能的。
我在网上看到很多中国加强自身的大豆供应能力的新闻，就通过朋友辗转问了一下中国基层的情况，他去问木兰县的一个村党支部书记，党支书说，“大豆种植补贴高，积极性高，普通农民对中美贸易战不关心，更关心秋天大豆价格。”当地的一个刘姓农民则说，“目前种豆子没有啥挑战，东北豆子主要是高蛋白，芽豆，比进口价格高，如没有大的自然灾害，绩效比较高。”
今年辽宁、吉林、黑龙江和内蒙古实施玉米及大豆生产者补贴，且大豆补贴标准高于玉米。在黑龙江省农口的一个官员和我算了一笔粮食生产的成本帐：玉米340元/亩，大豆230元/亩，杂粮270元/亩，水稻570元/亩；出售价格：玉米0.55-0.6元/斤，大豆1.70元/斤，杂粮2.80元/斤，水稻1.60元/斤；流转价格：400-450元/亩；补贴情况：综合补贴71元/亩，种植补贴：2017年玉米133.46元/亩，大豆173.46元/亩。
不过这个官员并不乐观，他说，大豆种植面积会有所增加，但不会根本改变中国土地面积的约束，六亿亩的替代土地无处可寻；大豆种植面积增加也不会改变中国国产大豆的价格劣势。内加补贴，外加关税，中国大豆优势又有几何？加上中国大豆的用途主要是食用油，这就决定了进口高油大豆更有竞争力。
说穿了，贸易博弈中的双方及相关方都在趋利避害，似乎都信心满满，但贸易战破坏了正常的商业轨迹，一旦贸易的自我运行的规律平衡被破坏，再想修复就难了。
（美国农业部统计说，截至6月份的美国大豆销售总量达到800万吨，比去年同期增加了127%，贸易战鹿死谁手结论尚早 图：金焱）
国豆飘不飘香，要看市场的眼色
相比于美国豆农的担忧，中国豆农传来的话是，不怕美帝。美豆不来，希望巴豆也别多来，这样国豆才能飘香。
巴豆指巴西大豆，巴西在2012年时取代美国成为中国最大的大豆供应国。我通过在巴西的记者朋友Marcelo Moura找到了巴西较有声望的专业农业企业咨询企业Agroconsult，其合伙人兼分析员Fabio Meneghin对我说，中国对美国大豆征收关税，引领了市场降低芝加哥期货价格， 同时大幅提高巴西港口出口的溢价。他查看了当天7月27日的市场价：美国大豆价格每英斗8.5美元，而巴西港口Paranaguá的溢价达到2.2美元——实际上代表了中国对美国征收的全部关税。
所谓的豆农左右局面，贸易的精准打击，放在更大的背景下，Fabio Meneghin说，市场有自己的方式进行平衡。以后全球大豆的供应链图景将有所改变：更多美国的大豆提供给欧洲和世界其他地区，巴西大豆服务中国市场，但减少向欧洲和其他地区的输出。对巴西大豆生产商来说，关税状况几乎没有改变从农场获得大豆的价格，但巴西变得更多地依赖于一个客户、中国了。
对美国来说，其大豆出口量的全球市场份额高于产量的市场份额，也高于玉米的市场份额，这使美国大豆价格因贸易战反制措施面临的风险高于玉米价格。
农产品已经历了两个月的熊市，前段时间，小麦一度下跌4%，玉米则跌至5个月低位。大豆价格甚至跌出了2008年以来最低水平，而棉花下跌2%。彭博农产品指数也下跌至历史新低。Andy Hecht指出，在贸易问题造成的不确定性在全球增加时，大宗商品可能是最敏感的资产类别。
我采访的一些华尔街人士说，农产品价格的跌幅已超出了经济意义上合理的水平，其背后是越来越多的投机者正在做空农产品期货以对冲或押注贸易战。
Burt Rothberg做了多年的大宗商品交易员，后来做学者，现在经常撰写一些投资类的文章。他对我说，重要的是要认识到， 美国中西部的主要农产品是大宗商品，这意味着它们是可替代的。爱荷华州的大豆几乎和巴西的大豆没什么区别。因此，如果中国抵制美国大豆并从巴西购买，最后巴西买家将不得不跑到美国购买。
有估算称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大豆出口国，巴西可能从其主要竞争对手美国那里进口多达100万吨的大豆。Fabio Meneghin不这么认为，他说，到今年年底巴西都不可能从美国进口超过50万吨大豆，如果巴西把所有的大豆都出口，库存达至临界水平，巴西可能会在今年下半年从美国进口少量大豆，以供应靠近港口的行业。
Burt Rothberg说，巴西从美国进口大豆会有交通运输造成的经济损失，但占比很小。这需要一些时间来解决，同时谷物贸易公司非常擅长解决这类事情。也就是说绕了一圈，由于中国对美国大豆的抵制，有可能带来美国大豆额外的全球销售。
在硬币的另一面，巴西和阿根廷作为重要的大豆生产国会因中国对美国的贸易反制措施受益。厄尔尼诺现象回归，可以缓解旱情，这意味着下个生产季节的阿根廷产量有可能显著上升。随着拉丁美洲竞争对手抢占全球大豆产量的市场份额，以及美国大豆价格的下跌，美国今后玉米的种植面积将增加，大豆种植面积减少。
到2019年的播种季节，有可能发生美国玉米的种植面积再次超过大豆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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