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城市文明
年初，应深圳某杂志社之邀，去领一个小奖。这个奖一直由香港某著名上市公司赞助，将我们的吃居安排得异常周到，居华侨城茵特拉根别墅酒店，一人一个巨大套间，浴缸犹如小型游泳池。我出门少，算最奢靡的享受了。适逢元旦，公司举行盛大嘉奖会，用小推车装满人民币上台，足有四五平米的面积。一个个战绩卓著的加盟商抱了一怀人民币，无法鞠躬谢幕。应了一句民间谚语：不去深圳，不知道钱多；不去北京，不知道官大。
令人耳目一新的深圳。纵然深冬，羊蹄甲花也开得绚烂，蓝天、大海、白云、绿树，一座丰茂蓊郁的南方之城。
可是呢，我的审美一直停留于农耕时代，执爱山水自然，悲观地以为我们的文化依然沉睡于《诗经》《楚辞》以及唐诗宋词里……整日忧心忡忡，连傅雷笔下的“江山浩荡”也渺然无存了，偶读沈从文、汪曾祺，还能寻到一丝脉络。对于现代的所谓“城市文明”一直持排斥态度，浅薄地以为这是违反人性的假文明，真正的文明是无用之用的文化气质，看不见的，但一直贯穿着的，于灵魂上可触摸到的——文化自信。
我们可还有？你说说看。
这是第二次去深圳，依然充满新奇。
恰逢深圳文博会，也是我们参访的第一站。丰裕的物质世界逐一呈现于目前，法国的香水，韩国的化妆品，缅甸的翡翠，越南的沉香，日本的箱包……为着一条2000元丝巾，深圳小姐姐们以流利的英语与印度老板轮番杀价，我呆站良久，既对她们的国际视野与文化内涵充满了仰视，深重的自卑感又不时袭来。文化小失落是有的，好比一个刚解决了温饱的人突然被甩到纽约，身无分文，又语言不通。算了，看画去吧——陈丹青不是说，观画可以令人姿势好看吗？实则，读书人的姿势都不大好看，喜欢站在书店翻书，一副驼背水蛇腰的弱质样子。阿城有几年混纽约，经常去书店蹭书看，也是心虚。
在强大的物质世界面前，谁没心虚过？英、法、美、俄罗斯、朝鲜，一个个展厅看过去，再移步二楼，荣宝斋展位隐在偏僻角落，有张大千、齐白石、石鲁等名宿，一起灰了，旧了，心间并无涟漪。转身，与一副画劈面相逢，整个灵魂为之苏醒。李叔同啊，立轴，大片空茫茫的白，衬着一袭清虚身影，湛青蓝的布袍下一双乌色芒鞋。他身后一块顽石，硌得很，任凭再累，也是坐不下去的。画幅左上角略略点染一团浮云，伴一轮月。月亮小得很，不注意，看不见。久久与之对视，走了，复转回来，莫名感动。前阵，重读《苏曼殊传》，他一生困苦凄冷，最后也是托钵芒鞋荒寂终生，永远活在孤儿心境里：
死生契阔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
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少女时代读过这四句诗，到得中年，在异乡的展馆，就又奔袭而来。与李叔同对视良久，忽然有泪意，心上仿佛波澜壮阔，无以言说。过后，一颗心也安静，接受着一切现实中所不能接受的东西，这就是自足，自悦，自我完成。
这幅画出自一位台湾画家之手。如果想拥有，需要在家勤勉地写够十万字书稿，所得版税方能支付得起。
相逢，即拥有。
直至撤展，工作人员可能赶着离开深圳，情绪颇为急躁，催着观者迅速离开，快速移来一根红线结的粗绳阻挡起来。出来了，方醒悟，未拍张照片留恋。遂做了被中年大叔翻白眼的心理准备，怯怯上前，表明来意，未曾想，他爽快得很，并温柔一声：去吧。真是——欸乃一声山水绿。
到底不同——这就是文化的深圳。
夜里，去水果店，带着找抽的心理问：一根香蕉卖吗？小姐姐笑眯眯地答：当然可以呀。并吩咐同事去挑一根品相好的。贵宾待遇了——若在内地城市，当提出这样弱小的要求，不是给你一个白眼，就是恶狠狠道：不卖！末了不忘鄙视地怼你一眼。一次次被伤害得体无完肤。常常活在这样没有尊严的氛围里，久了，也浑然不觉了，还以为这个世界根本就是这个样子。
而深圳，与香港是同质的，一点一滴，处处让你葆有人的尊严，并感到舒心，自由。
参观艺术馆间隙，与朋友跑步前去深圳书城。书城大极，许多年轻人席地读书，静谧，美好。我们还想顺便瞻仰一下深图以及音乐厅。向一位老先生打听，老人家带我们来到售卖音乐书籍、唱片的大厅，见我们继续向人问询，他走开老远了，还又紧跟上来，继续详细指点路径。本不必了，可他非要把我们准确送达目的地。这种给予陌生人的热情，是一种骨子里的教养，需要长久地积淀，暂时学不来。
蓝天炽日下，与深圳音乐厅瞻望，畅想厮夜——适逢柏林交响乐团访问演出，我们静静坐下来听听柴可夫斯基第一钢协，该是多么快乐的啊。那位指路的老者满头华发，隐隐有卡拉扬的气质。最让我留恋的是深圳图书馆，可坐在家里电脑前下单书目，专人送来，专人收回——读书是最美的品德，政府乐意替你买单。
凤凰木正值花期，如火如荼，美丽不可方物，只有南方碧色的天来配；处处大树美荫，笔直的槟榔树，葱茏的大叶榕小叶榕，芒果树上郁郁累累。无论鸡蛋花，还是叫不出名字的果实，一齐红了，黄了，熟了，仿佛对你讲：来吧，来摘我吧。在地上捡拾鸡蛋花，一朵朵，握在手里闻，没有杂质的纯净的快乐。坐在屋里，总要望向窗外，阳光炽烈地打在鱼尾葵上，那种纯粹的绿一直令人失神。车行罗湖中心，尖耸云端的楼宇刷刷而过，华润、天元、百度、华强，还有赛格——这里有我少年时代的笔友。应该做到高管的位置了吧，曾寄我油印诗报畅谈文学劝我练字的文青小哥哥。
深圳真是一座令人撒野的城市，一种无形的气场催眠一般令你放下矜持，不经意间袒露隐藏日深的人性之美。我们参观比亚迪、雅昌文化、A8音乐，无论云轨开发、电子科技、二次元的世界，还是收藏、出版等文化事业，总是给你意想不到的震撼。一日，我们驾临腾讯，简直连遭灵魂的暴击——马化腾一边带回了投资人的巨额资金，一边不忘将人文关怀与文化自信慢慢培养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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