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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上交所首任总经理尉文渊:当年如果有这条件,早就把资本市场做飞了丨对话资本市场30年④

界面新闻 2020-11-28 08:41

记者丨彭洁云 伍汝苗(实习)

1990年12月19日上午11点整,上海浦江饭店孔雀厅,A股市场交易的第一声锣敲响,中国资本市场由此拉开帷幕。

敲锣人是35岁的尉文渊。作为上海证券交易所首任总经理,他是中国资本市场30年无法绕开的一个标志性人物。年纪轻轻的尉文渊是怎么挑起重担,设计和创建了上交所这一中国资本市场的开端?筹备开业过程中如何攻下一个个难题?复盘327国债期货事件有哪些感慨?作为老兵和过来人,对于资本市场30年作何中肯评价?

日前,尉文渊接受界面新闻记者专访,再次打开记忆闸门,向我们娓娓道来。

“我去,我年轻!”毛遂自荐走上交易所工作

界面新闻:当时您是毛遂自荐参与上交所筹建,为什么会萌生这样一个想法?

尉文渊:当时我刚从北京回到人民银行上海分行工作,内心感觉自己是一个新兵,希望在新单位获得一个好的表现。

后来朱镕基同志在海外宣布交易所年内要开业,这个事情有了时间表,压力比较大,理所当然要加快筹建工作,需要抽调几个干部去做。我想得很简单,筹备工作是比较难的事。我去,我年轻!

我刚提出来的时候,我们分管的副行长说,“不要乱想,不可能”。因为那个时候对交易所的工作,大家还看不清楚,很长一段时间是政治意义大于经济意义,没有说把它作为金融改革的一个窗口。过了几天领导打电话说,你去,半年,到年底把它建起来开业。然后找个接班人,再回到银行来。

结果这个事就定下来了,我走上了交易所的工作,从此就改变了我的人生。

界面新闻:就半年的时间,时间紧任务重的情况下,您主要抓的是什么工作?

尉文渊:接到任务是1990年7月3号,这个日期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感觉,懵,不知道怎么做,最后想想,先找个场所吧。因为一个有形的东西确定下来,就可以把很多跟场所相关联的东西落地。

当时正是大夏天,我们那时候筹备组连个车也没有,就坐公共汽车或步行,到处找地方。老的上海交易所、卖火车票、船票的地方、上海邮政大楼,大概前前后后看了十几个地方,看了也不知其所以然,因为我也说不清楚到底要什么样的地方,方的长的圆的,多大多小多高,将来要怎么用?怎么布局交易功能?

直到有一天,上海大厦一个副总请我们去看看浦江饭店的“孔雀厅”,大概1000多平方米的一个舞厅,有很漂亮的穹顶,看得出当年是一个很有故事的、很华贵的地方。一看就突然来感觉了,我要的就是这个厅,就定下来了。

上海这么一个经典的古老建筑,赋予它一个新时代的含义。那个地方就成为了上海证券交易所的发源地,现在改建成了中国证券博物馆。场地有了,感觉就开始来了。

跳过口头竞价,我们一步踏入电子信息化时代

界面新闻:有了场地之后就可以进入正式筹建工作。当时筹建组有多少人,具体怎么进行分工?

尉文渊:我接手的时候连我一起5个人。

工作主要是分两条线去推进,一条线是我在面上去推,包括场地设计等硬件系统的。还有一条线,就是制作各种文件,写工作章程、交易规则、上市规则等,我们有一个很重要的同志叫吴雅伦,后来担任上交所的副总经理,他主要在办公室里面起草各种文件。白天我在外面跑,他在写文件,晚上回来,我们就开会商量,没日没夜的,规则他写完,最后都是我来定稿。大的小的各种文件,甚至一个标点符号,都是我经手的。

当时中国的财务会计制度也简单,不像我们今天的资产负债表,那时候是资产平衡表,没有私人股东,都是国有的、企业集体的企业。所以最难就是交易规则到底怎么定。

界面新闻:在交易方式上当时主要有哪些选择和考虑?

尉文渊:我们从资料和一些电影中看到了口头竞价这种交易方式,美国有几家交易所都是这么做的,用手势和语言来表达交易需求,场面很热闹。

另外还听说有电子计算机交易,也引起了我的兴趣。当时中央强调我们面向未来、面向现代化、面向国际,我们现在搞上交所,难道还用以前的方式吗?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电子信息化起步,就是因为我们的关系。那时大银行还靠打算盘、简易的计算器,一到月终、季终、年终都是通宵加班做报表。所以在那个时候,搞证券交易所突然提出电脑交易这个事情真是有点不着边际、异想天开,这个事情在内部讨论分歧很大。有人说你搞这个干嘛,大厅里喊喊叫叫还挺热闹,你搞电子交易冷冰冰的。好在那个时候,领导很放手,比较倡导这套改革的东西。

我从向人民银行借的500万元筹备金中挤出100万,决定搞计算机交易系统,把电子计算机的交易列入我们筹备工作的一个计划。当时是并行的,一开始有书面申报、口头竞价、电子交易三种,后来慢慢变成两种,事实上最后只剩下电子计算机交易。

界面新闻:从零开始的电子计算机交易是怎么做起来的?有遇到哪些实质性的困难吗?

尉文渊:确定以后就开始找人。上海财经大学的一个助教谢玮主要来负责这件事,他其实也没经验,但对我来讲,想干就来干,没有那么多条件,我只是提需求。他们问,设多少个终端?我没这个能力讲的清楚,最后就凭着感觉说,30个。一天多少笔交易?这个我比较熟悉,一天一个席位100笔,一天一共3000笔交易,就这么来的。

股票代码怎么定?上海早期电话6位数,在所有电话号码前面加个6开始,600开头的股票代码就这么来的,到现在变成了一个响亮的编号。

所以从开业当天起,我们一步踏入了电子信息化的时代。回想起当年,我们也是比较胆大勇敢,不知道天高地厚,你看现在做一个系统软件开发,要经过多少轮测试才有可能推上去。因为当时也没有选择,只是说任务下达了,就往上赶。

开市锣花了600块,我从十六铺把它扛到交易大厅

界面新闻:12月19日,上交所赶在年前正式开业。有什么让您特别印象深刻的事情?有一些资料说您当时太激动了还是太累了,在仪式现场晕过去了,是这样吗?

尉文渊:当时筹备工作忙得不得了。我说国外用敲钟敲锣来进行开市仪式,于是讨论下来也确定了有敲锣这么一个议程作为开市的象征。

可是锣在哪里?就安排我们筹备组的一个女同志满大街地找。后来她打电话给我,说在十六铺棚户区的一个杂货店看到一块挺合适的。我过去一看,是很厚实的一个大疙瘩,敲的声音有点闷,没我想象中那么庄重和洪亮。但马上要开业了,当时也没有其他选择,就花了 600块钱买下了,还蛮贵的。敲锣的地点是在浦江饭店二楼的包厢。

到了正式开业的11点,我就准时把锣敲下去了,没有外界说的晕倒,没有这个事。

当天我脚发炎很严重,皮鞋穿不下去,所以就一个脚穿自己的鞋,一个脚穿同事码数大的鞋,然后他们把我背到敲钟现场,敲完之后把我扶下来,再参加其他活动,结果当天晚上就发高烧40多度,忙完就去住院了,住了一个多月。

界面新闻:开市以后的交易情况怎么样?

尉文渊:一天的交易额包括国库券就是几百万。那个时候我们也不追求交易量,因为领导讲得很清楚,交易所成立的政治意义更浓一些,半年不要出事儿,站住就好。

我们在做交易所设计的时候有一个很重要的思路,要搞一个社会主义的交易所,不能去模仿照搬。新中国交易所必须有自己的特色。 出于当时的意识形态,从当时的计划经济管理模式来构思交易体系。我们讲究现货交易,没有钱不能买,没有票不能卖,买空卖空绝对不允许。所以上交所那个时候现货交易是以国债交易为主,避免大起大落、投机倒把,大鱼吃小鱼。、

所以交易所成立最初对价格管制非常严,每天都有股价波动限制,后面还进行了流量控制。价格管住之后,很多人不卖,没有成交量。

一直到1991年年底,作为改革开放前线,深圳首先把股价放开,取消了涨跌停制度,我们当时还不以为然。

后来当时分管的领导召集两个交易所听取工作汇报,谈到股价放开的问题,表扬了深圳,批评了上海。1992年,改革的氛围已经不一样了。我觉得深圳能放,我们也能放,我们应该向他们学习。最后我自己拍板,把股价放开。放开的当天,上证指数翻了一番,市场沸腾。这其实是对之前市场不合理管制的一种修正。从那时候开始,上海所有的股票交易没有股价管制,自由买卖,股价随行就市。现在看来还是有争议,但已经能看到趋势了。

没有327也有427、527,资本市场不出问题不会成熟

界面新闻:1995年的“327国债期货”事件让很多机构和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包括您本人也因此引咎辞职。现在回过头再来复盘,您有什么感慨,当时有没有可能避免这件事情发生?

尉文渊:这是个大故事,各有各的说法。

327国债期货根源在于我。我92年年初到美国芝加哥交易所考察完,就萌生一个想法,虽然我们市场开的晚,但是在金融衍生品交易方面可以考虑作一些尝试。当时股票交易比较敏感。我们倡导以国债交易为主,国家为了发行国债,也花了很大的精力。如果依靠金融衍生工具,能够把国债交易搞好,对国家来讲是有利的,对我们交易所来讲,也能够一步步地跨出去,从现货交易到做金融衍生产品的创新。

基于这个考虑,我回来就布置这些事,那个时候还没有证监会,搞什么创新都是我们自己决策。

那是中国第一个金融衍生品交易,一开始做交易量并不大,当时国库券受限于固定利率,价格波动很小,而期货需要波动,因此没有交易机会,市场比较低迷。

变化发生在93年夏天,中央提出五大体制的改革。其中,央行要搞国债交易市场,国内要有一个好的国债交易平台去配合这件事。从1993年下半年我集中精力整顿国债期货市场,开展国债回购业务。

由于部分国债的到期时间很长,一些投资者的经济条件有限、不能持有到到期再兑付,所以上交所推出回购业务,让投资者可以把国债拿来质押,提前兑换现金。另外,在增加交易品种的同时,将国债期货的保证金比例从5%下调到了2.5%。这降低门槛的一招立竿见影,直接刺激了投资者的参与热情,市场规模很快得以扩大。接下来,为了避开与股票交易“争风头”,上证所特意为国债期货交易开设专场,即与股市错时交易、在正常休市(下午3:30)后再开一小时国债期货交易。

上交所搞了国债期货交易以后,把深圳给看急了,也开始搞。深圳搞了以后,到处都搞,全国当时大概有十几家,包括地区性的交易中心都在搞国债期货。

到了1994年上半年,上交所国债期货的日交易量从最初的几千口增加到了几万口,而全国国债期货市场的总成交量也已高达2.8万亿元。至1995年“327”事件发生前,上交所更是创下了日成交几百万口的历史天量,交易额占到全国交易总额的80%—90%。当时其他交易所为了争市场,放款交易条件下调保证金,我们也面临很大压力。

这个局面到了95年的2月份,“327事件”的发生。发生背景是贴息。(备注:1994年,国内通货膨胀形势严峻。为了抑制高通胀,鼓励老百姓买国债,国家对银行存款和国债实行保值贴补,即在既定利率的基础上,对居民存款或国债收益进行补偿。而贴息是在保值贴补之外的利息补偿。)

早期定的利率太低了,92年发行的国债,那时候没通胀干扰定的票面利率是12%,到了95年,通胀都二十几了。怎么办呢?贴息。这是相关部门做的决定,贴息百分之五点几是很大一个幅度。多方空方基于不贴息的判断形成了一个交易价格,你突然把票面利率提高,搞贴息,改变了原来约定的交易条件,市场就会发生波动,诱发因素就是在这。

对于国债期货交易的推出,我想用几句话来归纳。

第一,这是我们一个大胆的尝试和创新,我们这么一个年轻的市场,勇敢地迈出这一步,我觉得是对的。

第二,它不是孤立的国债市场的发展,它是和整体国债市场、现货整顿、国债回购同步推进的。我们所有目的就是要搞活市场,它是一个整体计划。

第三,整个国债市场发展,包含着国债期货在里面,其实是国债改革的措施。从94年以后,中国的国债摆脱了行政摊派,摆脱发行爱国债,使债券具有很好的流动性和投资价值,对国债的发行改革有一个很大的促进作用,它可以产生融资功能、导致国债的无纸化交易和发行等等。

第四,没有327,有427、527,总会有那一天的。 回想起来,当时我们,包括广大的参与者、证券公司,对市场的认识,市场准备、风险准备、心理准备,还都不够。所以这个市场是早晚出问题的,不可能不出问题,不出问题不会成熟的。

对于这里面涉及到的一些具体的人和事,我们今天就不评价,或许存在一定的偶然性。中国开展国债交易的条件不成熟,后来到了95年5月17日 ,中国证监会发出《关于暂停中国范围内国债期货交易试点的紧急通知》,国债期货就叫停了。

当时关停是很艰难一件事情,交易量做那么大,你突然把它关了怎么办呢?要做一个平仓,我花了好大力气做这件事,很可惜。这个事情对中国也是非常宝贵、非常丰富的探索,就这么仓促地结束了。

30年从未像今天这样,资本市场发展到这么高的高度

界面新闻:中国资本市场建设日趋完善,站在30年这样一个时点,即将全面进入注册制时代,你有哪些评价和建议?

尉文渊:最近这几年的发展,我觉得非常明确。资本市场进行了全面地、从上到下地、比较深刻的改革。30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中国资本市场发展到这么高的一个高度。早些年,我们是做一个政治决定,为了彰显改革开放的大旗,为了浦东开放的配套,或者说是学习国外成熟金融的常规方法。但是我们是战战兢兢,信社信资别搞坏了,哪天被关了是吧。

像现在提到这样一个高度,特别是最高领导的肯定,做了大量的部署,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系统性的改革。当年如果有这种条件,早就把它做飞了。这是中国资本市场发展难得的一个战略机遇和战略窗口。

中国资本市场下一步就是发展,坚持市场化的一个方向。注册制说白了就是证监会不审,政府不背书,由交易所这样一个市场化的组织来解决它的上市问题,这是全球通行的标准做法。

建制度、不干预,零容忍。这9个字,我觉得归纳得非常好,切中时弊,很恰当地界定了政府和市场的关系。如果按照这9个字来推进,我相信中国资本市场发展会有很好的前景。作为一个资本市场的老兵和过来人,我非常赞同和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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