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普拉托的华人 能否“跳出”中国城
普拉托(Prato)是意大利中部第三大城市,距离东南面的佛罗伦萨仅25公里。过去三十多年间,它是数万名中国打工者的目的地。
不同于罗马、米兰,这座小城吸引华人的并非历史文化或地标景观,而是纺织业。普拉托的轻纺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12世纪,二战后它一度是整个欧洲的轻纺之都,为各国提供布料、皮革和成衣。
1980年代末,第一批华人抵达普拉托。他们从“打工仔”做起,缝纫、剪裁、烫衣、包装,用几年时间还清债务,攒下“第一桶金”,再盘下工厂和店面,自己做老板。至今,远赴普拉托者仍有着相似的“上升”轨迹。
根据普拉托市政府2019年的数据,当地有24906名华人,加上持旅游签证逾期滞留的“黑工”,当地华人约有五至六万,占当地常住人口的近四分之一。其中,来自浙江温州,特别是瑞安及文成地区的占了近六成,普拉托也被戏称为“温州城”。
共处一城,华人与意大利人有着微妙关系。一些人认为,Made in Italy(意大利制造)的背后,华人抢走了生意。也有人认为,某种意义上,华人“救”了普拉托,他们的工厂创造了新的就业机会。
2020年,新冠疫情让普拉托的华人群体与两个“震中”相连。
新冠下的自救
空间形态上看,普拉托有些“分裂”。一面仍是欧洲城镇的面貌,咖啡馆、广场、慢节奏的行人。华人聚集区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在Via Pistoiese和Via Fabio Filzi大街,满目皆是中文店招,餐馆、超市、旅行社、婚庆公司、中文学校。
1月中旬,“中国街”突然空了。路面上,红灯笼还挂着,但华人商铺大多关闭。本地人觉得奇怪,几乎全年无休的华人服装厂也停工了。
对于新冠疫情,华人早有警觉。先于意大利政府,他们商议起自己的防疫措施。
意大利最早通报的新冠确诊病例出现在1月底,两名中国旅客在罗马确诊。但当时除体温测量外,意大利未对入境者有明确的隔离要求。普拉托的华人圈确定了14天的隔离期,返程者需要通过微信登记自己的姓名、住址、联系电话和返程日期。
隔离地点也经过了一番讨论。曾有人建议,征用几间华人经营的旅馆,供入境者集中隔离观察,后被否定。如果住在旅馆,配套的清扫、送餐服务无法保证。
停产停业停课,出门戴口罩,入境者居家隔离观察,Marco Wong是普拉托第一位华人议员,他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当地的华人群体用的都是一些土办法,低技术门槛,但很关键。
Renzo Berti是托斯卡纳大区的公共卫生官员,他在接受《南华早报》采访时表示,最初人们猜测,华人聚集的普拉托会成为疫情暴发地,但没人想到,几万人的华人圈至今零感染。2月,疫情在北部的伦巴第大区暴发。
截至6月22日,普拉托累计确诊了572名新冠病例,死亡51人。在普拉托,每10万名居民中感染者有274例,这低于意大利的平均水平,每10万人395例。
手停则口停的打工者
浙江丽水人周龙在普拉托生活了二十多年,他的14天隔离期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度过的。经营餐饮、红酒生意之外,他还是公益组织公羊会意大利总会的会长。
疫情期间,周龙接到了一些华工家庭的求助电话。
普拉托大部分的工人处于生产链条的下游,从事的工种包括缝纫、洗衣、包装等等。当地服装厂大多停工时间超过了三个月,许多工人失去收入,却仍需缴纳房租。一些刚来不久的人还欠着出国时的债务。和零工者一样,手停意味着口停。
和大部分移民一样,身在异乡者仍然通过地缘连接。普拉托的华人群体中,绝大多数并不懂意大利语,但只要在“中国城”内,他们就能生活无碍。普拉托有18个注册的华人组织,如旅意福建同乡会、意大利丽水同乡会、普拉托华人商会、温州商会等。公羊会也是其中之一。
疫情期间,除了分发口罩等防疫物资之外,他们需要救助华工家庭。
周龙回忆,第一批求助的华工家庭有18户,来自瑞安、文成、丽水等地。他们牵头,从公羊会招募了一批志愿者,又从意大利本地红十字会借来了救援车辆,分批将食物送到求助者家庭。
意大利推出了一些援助政策,但无法有效覆盖移民社群。3月底,意大利政府宣布拿出4亿欧元作为食物消费券,失业者可以申领。但那些没有固定住址(如非法居住在工厂内),或受雇于非正规企业(如未注册的小作坊)的流动工人无法申领。
但米、面、蔬菜、肉类,这些基本物资只能解决一时之急,更大的次生危机仍在持续。疫情之下,时尚产业受到重创。普拉托的工厂面临复工危机。
一个生产型社区的复工危机
近些年,普拉托一度被称为“快时尚之都”,服装销往西班牙、德国、荷兰、法国等周边国家。但疫情下,市场尚未恢复,海外订单锐减。
通常,每年2月是普拉托的夏装生产季。疫情打乱了生产节奏。据托斯卡纳一个服装产业研究中心Confindustria Toscana Nord统计,2020年第一季度,普拉托的工业产量下降了11%,其中时装业受挫最为明显,预计第二季度降幅更大。
普拉托允许服装企业从5月4日起陆续复工,但此时复工,工厂只有两三个星期的时间倒货,等到夏季,春装开始打折。面对重启服装厂的房租、人工等成本,以及付款周期长、产品滞销,过季服装打折出售等风险,大部分经营者选择继续停产。一些华人工厂的复工时间推迟到了5月底,甚至6月。理发店、美容店等服务性行业的复工来得更晚。
疫情下,口罩、防护服等防疫物资供不应求。普拉托的服装厂找到了转机。拥有车工、剪裁工等熟练工人,一些工厂迅速“转型”,生产口罩。
浙江籍商人叶宇经营着一家时装公司,生产休闲女装,自有品牌,从设计到生产。2月中旬,伦巴第大区疫情暴发后,叶宇暂停了服装业务,改为生产一次性口罩。5月底,他还扩充了一次产量,租下新的工厂。由于当时熔喷布原料紧缺,和他一样,普拉托大部分口罩厂商生产的都是普通非医用口罩。
由于疫情紧张,普拉托当地政府对申请生产防护物资的工厂开通绿色通道,审批速度加快,迅速投入生产。
但成功“转型”者仍是少数,对大部分企业而言,完全复工需要面对多重难题。据普拉托新闻网报道,越来越多华人纺织厂、服装厂和餐馆老板决定停租,甚至干脆“止损”,离开普拉托回国。叶宇有些悲观,一些已经复工的企业也无法坚持到8月。
为减轻复工企业的资金压力,普拉托市政府允许一些企业和经营场所减免税负,那些疫情期间营业额相比去年同期减少了50%以上的经营场所和企业可以提交申请,可以将3至5月租金的30%至60%作为税收抵免。复工企业可以向政府申请2.5万欧元的补贴,当地银行也推出了面向企业的免息贷款。
但大部分申请者仍是意大利本地人。部分华人企业经营的加工厂并不正规,无法出示报税记录等证明文件。据欧联网报道,意大利政府提出了多种措施鼓励复工,但截至5月底,领到补助的申请者不足5%。普拉托的经营场所每月承担的房租价格约为每平米18欧元,服装厂的规模通常在数百至两三千平米,即便少部分企业能够出示报税单等证明文件,2.5万元的补助仍是杯水车薪。
叶宇解释,语言不通是一大问题,很多华人从未真正进入过本地社会。
“跳出”中国城?
三十多年来,普拉托逐渐形成了两个世界。
华人打工者的生活紧紧围绕挣钱。他们对异乡的风土民情无感,很多人没去过罗马和米兰。他们努力攒钱还清出国时欠下的债,再依靠同乡关系借贷,买设备、招员工,自己做老板。计件工资制下,没人会对加班有所怨言,累了就趴在工作台上休息一下,醒来继续。
语言之外,华人与意大利人的隔阂有着结构性原因。
实际上,最早华人盘下的“工厂”大多是意大利人的家庭作坊,楼下是生产空间,楼上则是生活区。
二战后直至1980年代,这种小规模、专门化的家庭作坊在普拉托大量存在,一度为阿玛尼(Armani)、范思哲(Versace)等奢侈品牌提供面料。小型家庭作坊能在不断变化的时尚潮流中快速“掉头”,及时调整。
但随着全球化推进,制造业转向了生产成本更低的东亚地区,那里有更低廉的劳动力和租金,以及更优惠的税收政策。普拉托的手工作坊经历了一波失业潮,华人到来后,一些小型服装厂主干脆将作坊租给华人,成了“包租公”。
随着生产规模扩大,华人工厂主也发展出了独立的生产空间。普拉托有4800多家服装企业,其中3000多家由华人经营。如今,在城郊的Iolo、Travola工业区,以及城市西南部的Macrolotto 0区和1区已经形成了较为完整的快时尚服装产业链。
生产生活空间混杂的家庭作坊模式一度让普拉托的纺织业走向繁荣,但存在安全隐患。2013年底,一间华人成衣厂发生火灾,7名华工丧生。
一些意大利同行认为,华人抄袭设计,拉低了“意大利制造”的标准。一些本土文化保护者甚至一度提出,手工制品不仅应该Made in Italy(产自意大利),更应该Made by Italian(意大利人制作)。
习惯了8小时工作制的意大利人也无法理解华人作坊里的超时工作,认为这是虐待劳工。再加上一些工厂非法雇用“黑工”,也引发当地人不满。
但一些华人工厂也创造了更多就业机会。叶宇就经营着自己的品牌,雇用意大利本地的设计师和工人。
2011年,NHK拍摄的纪录片《意大利品牌中国人造:在时尚之都经商的华人》中提到,很多华人试图“跳出”中国城。
疫情期间,周龙不再想“自扫门前雪”,想为普拉托做点事情。公羊会意大利总会向普拉托市政府提出申请,工厂主有消毒设备,可以为学校、政府部门等公共场所进行消毒,最终获批。经当地教育部门批准,公羊会于6月初开始为普拉托的60多间学校免费消毒。
周龙表示,虽然意大利本地历来有公益传统,但疫情之前,专注的华人打工者鲜有时间和精力参与义工。疫情期间,一些华人家庭接受了公羊会等机构的帮助,也成为志愿者,参与了公羊会的公益消毒行动。
谈及未来,叶宇却有些悲观。近些年意大利右翼政党鼓吹排外,敌视移民。
6月11日,普拉托税警突击检查了28家华人口罩工厂。13名代工厂企业主因涉嫌雇用非法移民、非法转包、剥削劳工而被捕。其中一间华人企业此前曾日产10万只口罩,供应给托斯卡纳大区的医护人员,当地媒体称,这是服装企业的一次成功转身。然而,该工厂也被查抄,工厂主面临起诉。
而在意大利疫情大规模暴发前的2月下旬,普拉托当地的一些华人餐馆也曾与意大利学校的配餐机构交流,希望配送的学生餐可以增加中国菜。
“我们希望融入,希望他们能对我们有不一样的看法。”
(应受访者要求,叶宇为化名)
2019年,“社区更新观察团”走进上海5个社区,听社区实践者分享在地经验,与关注社区议题的人,一起漫步、观察和讨论。2020年,社区成为了抗击疫情的一线,后疫情社区将有哪些变化?社区治理会有哪些转向?我们将在“融合”、“治理”和“数据”三个主题下,继续观察,探讨社区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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